佟忍安赛块稀泥瘫在床上,头也抬不动,后背严丝合缝压在床板上,醒不醒睡不睡,眼神赛做梦。说话一阵清楚一阵含糊。清楚时,看不见绍华就死追着问,大伙胡诌些理由唬弄他;胡涂时,没完没了没重样地数落着各类小脚的名目。城里苏金伞、妙手胡、关六、神医王十二、铁拐李、赛华佗、不望不切黄三爷、没病找病陆九爷……各大名医轮着请到,都说他大腿给阴间小鬼拉住,药力夺不回来。
这天,桃儿领着香莲的闺女莲心看爷爷。莲心进门就爬上床玩,忽然尖哭尖叫,桃儿只当莲心给爷爷半死不活样子吓着,谁料是小脚叫爷爷抓住。不知佟忍安哪来的劲,攥住拉不开。死脸居然透出活气,眼珠子冒光,嘴巴的死肉也抖动起来,呼呼喘气,一对鼻眼儿忽大忽小。桃儿不知老爷是要活过来还是要死过去,吓得喊叫。香莲闻声赶来,一见这情景脸色变得纸白,一把将莲心硬拉下来,骂桃儿:
“哪玩不好,偏到这来,快领走!”
桃儿赶快抱走莲心,佟忍安眼里一直冒光,人也赛醒了,后晌居然好好说话了,虽不成句,一个个字儿能听清。他对香莲说:
“下、一、辈、该、裹、脚、了!”
香莲沉一下,光点头没表情,静静说:
“我明白。”
佟忍安没病倒之前,已经天天念叨这事。外边有的说放足有的说禁缠,闹得不安生。佟家下一代又都是闺女,莲心四岁,白金宝两个闺女,一个五岁,一个六岁,董秋蓉的闺女也六岁了。都该裹,只因为香莲说莲心还小,拖着压着,佟忍安表面不敢催香莲,放在心里总是事。这会儿再等不及,心事快成后事了。
佟忍安叫着:
“找、潘、妈、找、潘、妈。”
裹脚的事非潘妈不可。
可是自打赛脚那天,潘妈见香莲穿上当年佟家大奶奶的小红鞋,拨头回屋就绝少再出屋,除去几个丫头找她画鞋样,缝个帮儿纳个底儿糊个面儿,再有便是开门关门送猫出屋迎猫进屋,不知她在屋干些嘛事。偶尔在当院碰见香莲,谁不搭理谁。香莲现在佟家称王,唯独对潘妈客气三分,有好吃的好喝的不好买的,都叫丫头们送去。唯独自个儿不进潘妈屋。可以说,她压根就没进过潘妈屋。
这会儿,无论佟忍安怎么一遍遍说叫潘妈,香莲也不动劲,守在旁边坐。直到深更半夜,佟忍安不再叫,睁大眼眨眼皮,好赛听嘛,再一点点把手挪到靠床墙边,使劲抓墙板,不知要干嘛,忽然柜子那边咔咔连响,有人?香莲吓得站起身,眼瞅着护墙板活了,竟如同一扇门一点点推开,走进一个黑婆子,香莲差点叫出声来,一时这黑婆子也惊住,显然没料到她也在这屋里。这黑婆子正是潘妈!她怎么进来的?难道穿墙而入?她忽地大悟,原来这墙是个暗门,潘妈住在隔壁呀!这一下,香莲把佟家的事看到底儿,连底儿下边的也一清二楚三大白了!
无论嘛事,只要她一明白,心立时就静下来。她几年没正眼看潘妈,今儿一瞅大变模样,头发见白不见黑,脸上肉都没有,剩下皮包骨。皮一松褶子更多,满脸满了。只一双鼓眼珠子打黑眼窝里往外冒寒光。潘妈同香莲面对面站着怔着傻着瞪着,好半天。到底还是香莲更有内劲,先说话,她指着佟忍安对潘妈说:
“他有话跟你说。”
潘妈到床前站着等着。佟忍安说:
“预、备、好、明、天、裹、全裹!”
最后两个字儿居然并一起说出来的。
潘妈点点头,然后抬起眼皮望了香莲一眼,这一眼赛刀子,扎进香莲心口。香莲明白这一眼就是潘妈闷了几年来要说没说的话。随后潘妈扭身就走,却不走暗门,打房门出去。黑衣一身,立时化在夜里。
转天一早,香莲把全家人都叫到院里说道:“老爷子发话了,今儿下晌,各房小闺女一齐裹脚,先预备预备去吧!”说完回自己屋。
各房,有的没声有的哭声有的说话声,都是低声低气。可快到晌午时候,桃儿忽然在当院大声叫喊莲心。香莲跑出房一问,莲心不见了!几个丫头和男佣人房前屋后找,连山石眼里、灶膛里、鱼缸里、茅坑里、屋顶烟囱里都找了,也不见。香莲脸色变了,左右开弓,一连抽了桃儿十八个嘴巴,把桃儿左边一个虎牙打掉,嘴角直流血。桃儿不吭声不求饶掉着泪听着香莲尖吼:
“大门关着,人怎么没了?你吃啦,吃啦,你给我吐出来呀!”
哭得闹得叫得折腾得人都不赛人样。
莲心丢了,当天裹脚裹不成。佟忍安知道后说:“等、等、一、块、裹!”那就一边等一边找。
家里没有就到外边找。左邻右舍,房前屋后,巷头巷尾,城里城外,河东水西,连西城外的人市都去了,也不见影儿。这一跑,才觉得天津城大得没边,人多得没数。把桃儿两只脚都跑肿了,还到处跑。有的说叫大仙唬弄去了,有的说叫拍花的拍走,卖给教堂的神甫挖心掏肝剜眼珠子割舌头捯肠子揭耳朵膜做洋药去了。自打洋人在天津修教堂,老百姓天天揪着心,怕孩子被拐去做洋药。
桃儿当着众人给香莲跪下,两眼哭得赛红果儿。她说:
“莲心怕真丢了,我也没心思活了,您说叫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
香莲说不出话来。脸上的泪,一会儿湿一会儿干。
潘妈那边,早做好一二十副裹脚条子,染了各种颜色,晾在当院梅枝上,赛过节。几个小丫头看了都暗暗流泪说:
“莲心怪可怜的……”
香莲听了就到佟忍安屋里说:
“莲心回不来了,别等了,先裹吧!”
佟忍安半死的脸一抖,发狠说一个字:
“等!”
七天过去,佟忍安熬不住顶不住,只一口气在嗓子眼里来回串。说话嘴里赛含热豆腐,咕噜咕噜谁也听不清,跟着只见嘴皮动,连声儿也没有,早晌大伙在前厅吃过饭,董秋蓉留下来对香莲说:
“嫂子,我看老爷子熬过初一熬不过十五了。说句难听的,就这两天的事啦,莲心丢了,我的心也赛撕成两半。可你当下是一家之主,总得打起精神来,该给老爷子筹办后事了。再有,趁老爷子胡涂,裹脚的事快点了了算了。”
香莲这才默默点头,吩咐人把前厅的桌子椅子柜子架子统统挪走,打扫净了,摆上灵床。白事用品样样租来,还派人去天后宫、财神殿和吕祖堂,备齐和尚老道尼姑喇嘛四棚经,跟手还请来棚铺,驴车马车牛车推车,运来木杆竹竿苇席木板黄布白布蓝布粗细麻绳,在二道院扎几座宽大阔绰的经棚……可这时外出去寻莲心的人还没逮着影儿,佟忍安又硬熬三天,人色都灰了,说死就死,抬上了灵床,可就不咽气,反倒两眼睁开,亮得赛玻璃珠子。杏儿说:“你们看老爷眼珠子,别是要还阳吧!”香莲赶来瞧,这亮光发贼,贼得怕人。她心里明白,俯下头悄声对佟忍安说:“莲心找到了,这就给孩子们裹上!”这话说过,佟忍安眼珠子的贼光立时没了,只是还瞪着。
香莲在桃儿耳边说了几句,叫桃儿马上去办。又叫杏儿去请潘妈赶紧预备裹脚家伙,再派珠儿草儿,分头到白金宝和董秋蓉房里去,快把孩子领到院里,这就开裹!
不会儿场面摆开。白金宝的两个闺女月兰和月桂,董秋蓉的闺女美子,都弄到院里,排一横排。杏儿珠儿草儿三个丫头,分管三个孩子,一切全叫潘妈指派。丫头们把盆儿壶儿剪儿布儿药瓶药罐儿各样物品往上一拿,孩子们全吓哭了。倒赛死了人一样。
这场面直对前厅,前厅门大敞四开,便正对着厅内直挺挺躺在灵床上不闭眼的佟忍安。
香莲坐在一边瓷墩子上。桃儿守在身后。
潘妈还是一身黑,可这回打头到脚任嘛别的颜色没有。她走到各个孩子前,把鞋往下一揪,扔了,拿起脚儿前后左右上下里外全看过,放进温水盆泡上,赛要宰鸡。一边把裹法一一不同告诉杏儿珠儿草儿,再选出几双尖瘦短窄不同的鞋分发下来,跑到院当中,人一站眼一瞪手一摆哑嗓子叫一声:
“裹!”
几个丫头同时下手,把孩子们小脚丫打盆里捞出来就干。孩子们哇哇大哭,月桂抓着白金宝衣袖叫着:
“娘,我再不弄你的胭脂盒了,饶我这次吧!”
白金宝“啪”打她一巴掌说:“这是你福气,死丫头!别人想裹还裹不成,留双大脚就绝你的根啦!”满院子人谁都明白这话是说给香莲听的。
香莲稳稳坐着,脸上看不出是气是恼,表情似淡似空,好赛天后宫的娘娘,总那个样儿。只听孩子哭大人叫,几个丫头手里裹脚条子唰唰唰响,还有潘妈哑嗓子死命喊:“紧!紧!紧!”董秋蓉哭得比美子还厉害,却不出声,浑身抽成一个儿,前襟叫泪泡得赛泼半盆水。白金宝一滴泪没有,花似的小脸满是狠笑,时不时打杏儿珠儿手里抢过裹脚条子使劲勒一勒,看意思,这辈儿仇,要下辈儿报。
潘妈冲草儿叫:
“干嘛弄得她鸡哇喊叫?”
草儿说:
“她趾头硬,掰这个,那个就翘起来。”
潘妈骂道:
“死鬼!你掰第二个和最小一个趾头,中间那个和第四个不用掰就带着弯下去了!”
草儿改了法儿,美子也不叫了。
香莲心想,潘妈真是地道行家。当初若不是她救自己,自己哪来的今天。不管后来的仇怨,总得记得人家过去的恩德才是。她便叫桃儿搬个瓷墩子过去。
桃儿把瓷墩子撂在潘妈身边说:
“大少奶奶叫您坐下来歇歇。”
谁料潘妈理也不理,只盯着几个孩子每一双脚。裹好后,上去一一查看。有的拿手握正,有的往弯处勒勒,有的往脚心压压,每只脚都得打内侧够得上脚尖才行。最后从头上摘下个篦子,一边篦头发的齿儿,一边是三寸小尺,挨着个儿横量竖量斜量整个量分段量。量罢,冷冷说声:“成啦!”眼也不瞅香莲,扭头回房去了。
香莲对桃儿悄悄说一句,桃儿去打香莲房里领出个小闺女,大伙全都一惊,以为莲心找到,脚也裹上穿著小鞋。待到近处看脸儿并不是,只穿戴都是莲心的。原来给莲心找的替身。这也叫白金宝小小虚惊一场。
香莲带着两个男佣人走进灵堂,三人一左一右一上,托住佟忍安的头一抬,香莲说:
“看罢,中间那就是莲心,左边是月桂,月兰,另一边是美子,全裹上了!”
佟忍安本来好赛没了气儿,可这一下赛活了!眼珠子滴溜溜一扫,把这些孩子下边一横排裹成粽子似菱角似笋尖似小脚看过,立时刷刷冒光分外神采,就赛一对奇大珍珠。香莲知道这叫“回光返照”。没等跟左右佣人说声“当心”,只见佟忍安大气一吐,直把嘴唇上的胡子立起来,眼珠子一翻,胸脯一拱,腿一蹬,完了。甭说香莲,两个男佣人也怕了,手托不住,脑袋“匡”当一声落在床板上,赛个瓜掉在地上。眼睛没用人合,自己就闭上。脸皮再没有那种可怕灰色,润白润白,一片静,好比春天的湖面。
香莲大叫一声:“老爷子,您可不能扔下我们一大家子孤儿寡母走啊!”又跺脚,又捶床边。满院子大人小孩也都连喊带叫大哭大闹,小孩哭得最凶。不知哭爷爷死还是哭自己小脚疼。香莲一声接一声喊着:“您太狠啦,您太狠啦……您叫我怎么办呀!”这声音带尖,往人耳朵里去可就不往死人耳朵里钻。
只有潘妈那里没动静,门闭着,大黑猫趴在墙头,下巴枕在爪子上,朝这边懒懒的看。
依照老祖宗传下的规矩,人死后停在灵堂,摆道场请和尚老道念经,超度亡魂,这叫累七作斋。作斋多少天自己定,一七是七天,二七十四天,三七二十一天,七七往上累。有钱人都尽劲往上累。这据说是道光五年,土城刘家死了老爷子,念经念到第三天,轮到一群尼姑念着细吹细打的姑子经。老爷子忽然翻身坐起,吓得家里守灵的人乱跑,姑子们都打棚子跳下来,扭了脚,以为老爷子炸尸了。只见老爷子伸出两条胳膊打个哈欠,揉揉眼,冲人们嚷:“你们这是干嘛?唱大戏?我饿啦!”有胆大的上去一看,老爷子真的还了阳。那年头,假死的事常有。打那儿天津有钱人家作斋要作到七七四十九天,把人撂味儿了才入殓出殡下葬安坟。
佟家作斋已经入了七七。出大殡使的鸾驾黄亭伞盖魂轿鬼幡铭旌炉亭香亭影亭花亭纸人纸马金瓜玉杵朝天凳开道锣清道旗闹哀鼓红把血柳白把雪柳等等,打大门口向两边摆满一条街,好赛一条街都开了铺子。倚在墙外边的拦路神开路鬼,足有三丈高,打墙头探进半个身子,戴高帽,披长发,耷拉八尺长的红舌头,吓得刚裹了脚赖在床上的小闺女们,不敢扒窗往外瞧。戈香莲、白金宝、董秋蓉三位少奶奶披麻穿孝,日夜轮班守在灵前。怪的是佟绍华一直没露面,多半跑远了不知信儿,要不正是打回来独掌佟家的好机会。白金宝盼他回来,戈香莲盼佟忍安还阳。无论谁如了愿,佟家大局就一大变。可是四十多天过去了,绍华影儿也不见,佟忍安脸都塌了,还了阳也是活鬼。派去给佟绍富尔雅绢送信的人,半道回来说,黄河淮河都发水截住过不去,再打白河出海绕过去也迟了。守灵的只是几个媳妇。这就招来许多人,非亲非友,乃至八竿子打不着的,没接到报丧帖子也来了,借着吊唁亡人来看三位少奶奶尤其大名鼎鼎戈香莲的小脚。平时常来的朋友反倒都没露面。这真是俗话说的,马上的朋友马下完,活时候的朋友死了算。香莲的心暗得很。
可嘛话也不能说死。出殡头一天,大门口小钟一敲,和尚鼓乐响起,来一位爷们儿,进门扑到灵前趴下就咚咚咚咚咚连叩五个头,人三鬼四,给死人向例叩四个,这人干嘛多叩一个头?香莲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儿,以为佟绍华抱愧奔丧来了。待这人仰起一张大肉脸,原来是牛凤章,苦丧脸咧大嘴说:“佟大爷,您一辈子待我不薄,可我有两件亏心事对不住您。头件事把您坑了……这二件事您要知道也饶不了我,我没辙呀!您这个……”说到这儿,只见香莲眼里射出一道光,比箭尖还尖,吓得他跳过下边句话,停一下才说:“您变鬼可别来抓我呀!您看着我二十多年来事事依着您,我还有上下一家子人指我养活呢!”说完哇哇大哭起来。
本来,香莲应该陪叩孝子头,完事让人家进棚子喝茶吃点心。可香莲说:“别叫牛五爷太伤心了!”就派人把他硬送出门。好赛押走的,谁也不知为了嘛。
牛凤章走后,天已晚,里里外外香烛灯笼全亮起来。明儿要出大殡,一大堆事正给香莲张罗着。忽然桃儿跑来大叫:
“不好,不好……” 香莲看桃儿脸上刷刷冒光,手指她身后,张嘴说不出话来,剎时间香莲恍恍惚惚糊胡涂涂真以为佟忍安炸尸或还阳了。回头一瞧,里院腾腾冒红光,这光把周围的东西、人脸,照得忽闪忽闪。是神是佛是仙是鬼是妖是魔是怪?只听一个人连着一个人叫起来:
“起火了──起火了──起火了”
香莲随人奔到里院,只见西北边一间小屋打窗口往外窜火。一条条大火苗,赛大长虫拧着身子往外钻,黑烟裹着大火星子打着滚儿冲出来。香莲一惊,是潘妈屋子!
幸好火没烧穿屋顶,没风火就没劲,不等近处水会锣起,家里人连念经来的和尚老道们七手八脚,端盆提桶,把火压灭。香莲给烟呛得眼珠子流泪,一边叫着:
“救人呀──把潘妈弄出来!”
几个男的脑袋上盖块湿布钻进屋,不会又钻出来,不见抬出潘妈,问也不吭声,呛得不住咳嗽。那只大黑猫站在墙头,朝屋子死命的叫,叫声穿过耳朵往心里扎。香莲顾不得地上是水是灰是炭是火,踩进去,借灯笼光一照,潘妈抱着一团油布,已经烧死,人都打卷儿了。周围满地到处都是烧糊的绣花小鞋,足有几百双。那味儿勾人要吐,香莲胃一翻,赶紧走出来。
转天,佟忍安给六十四条杠抬着,一条浩浩荡荡震天撼地送到西关外大小园坟地入葬;潘妈给雇来的四个人打后门抬出去不声不响埋在南门外一块义地里。这义地是浙江同乡会买的,专埋无亲无故的孤魂。其实,不管怎么闹怎么埋都是活人干的事。
死人终归全进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