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爷几个凑一堆儿,要论论天津卫的怪事奇人,找出四件顶绝的,凑成“津门四绝”。这几位事先说定,四件里头,件件都得有事,还得有人,还非得大伙全点头才能算数。更要紧的是这事这人拿出去必能一震。叫外地人听了张口瞪眼,苍蝇飞进嘴里也不觉得才行。这样说来论去,只凑出三件。
头件叫做恶人恶事。
这是说,城内白衣庵一带,有个卖铁器的,大号王五,人恶,打人当玩,周围的小混星子们都敬他,送他个外号叫小尊,连起来就叫小尊王五。前几年,天津卫的混星子们总闹事,京城就派一位厉害的人来当知县,压压混星子,这人姓李,都说是李中堂的侄子。上任前,有人对他说天津卫的混星子都是拿脑袋别在裤带上的,惹不得,趁早甭去。姓李的笑笑,摇摇头,并不在意,他后戳硬,怕谁?上任这天贴出告示,要全城混星子登记,凡打过架即使不是混星子也登记,该登记不登记的抓来就押。还嘱咐县里滕大班头多预备些绳子锁头。这滕大班头,人黑个大,满脸凶相,出名的恶人,混星子们向来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今儿他公务在身,话就该另说。小尊王五听到了,把一群小混星子召到他家,一抬下巴问道:“天津卫除我,还谁恶?”小混星子当下都怵李知县和滕大班头,就说出这二人。小尊王五听罢没言语,打眉心到额顶一条青筋鼓起来,腾腾直跳,转天一早操起把菜刀来到滕大班头家,举拳头“匡匡”砸门。滕大班头正吃早饭,嚼着半根果子出来,开门见是小尊王五,认得,便问:“你干嘛?”小尊王五扬起菜刀,刀刃却朝自己,一下“咔嚓”把自己脑袋砍一道大口子,鲜血冒出来。小尊王五说:“你拿刀砍了我,咱俩去见官。”滕大班头一怔,跟着就明白,这是找他“比恶”来的。照天津卫规矩,假若这时候滕大班头说:“谁砍你了?”那就是怕,认栽,那哪行!滕大班头脸上肉一横说:“对,我高兴砍你小子,见官就见官!”小尊王五瞅他一眼,心想这班头够恶!两人进了县衙门,李知县升堂问案,小尊王五跪下来就说:“小人姓王名五,城里卖香干的,您这班头吃我一年香干不给钱,今早找他要,他二话没说,打屋里拿出菜刀给我一下,您瞧,凶器在这儿,我抢过来的,伤在这儿,正滴血呢!青天大老爷得为我们小百姓做主!”李知县心想,县里正抓打架闹事的,你堂堂县衙门的班头倒去惹事。他转脸问滕大班头这事当真?假若滕大班头说:“我没砍他,是他自己砍的自己。”那也只怕吃官司,一样算栽。滕大班头当然懂得混星子们这套,又是脸上肉一横说:“这小子的话没错,我白吃他一年香干不给钱,今早居然敢找上门要帐,我就给他一刀,这刀是我家剁鸡切疙瘩头的!”小尊王五又瞅他一眼,心想:“别说,还真有点恶劲!”李知县又惊又怒,对滕大班头说:“你怎么知法犯法?”一拍惊堂木叫道:“来人!掌手!五十!”衙役们把架子抬上来,拉着滕大班头的手,将大拇指插进架子一个窟窿眼儿里,一掰,手掌挺起来,拿枣木板子就打,“啪啪啪啪”十下过去,手心肿起两寸厚,“啪啪啪啪啪啪”又十五下,总共二十五下才一半,滕大班头就挺不住,硬梆梆肩膀子好赛抽去筋,耷拉下来。小尊王五在旁边见了,嘴角一挑,嘿地一笑,抬手说:“青天大老爷!先别打了!刚才我说那些不是真的,是我跟咱滕大班头闹着玩呢!我不是卖香干是卖铁器的。他没吃我香干更没欠我债,这一刀不是他砍是我自个砍的,菜刀也不是他家是我铺子里的。您看刀上还刻着‘王记’两字儿呢!”李知县怔了,叫衙役验过刀,果然有“王记”两字,便问滕大班头怎么档事?滕大班头要是说不对,还得再挨二十五下,要是点头说对,就算服栽。可滕大班头手也是肉长的,打飞了花,多一下也没法受,只好连脑袋也耷拉下来,等于承认王五的话不假。这下李知县倒难了!王五自己砍自己,给谁定罪?如果这样作罢,县里上上下下不是都叫这小子耍了?可是,如果说这小子戏弄官府给他治罪,不就等于说自己蠢蛋一个受捉弄?正是骑虎难下,气急冒火的当儿,没料到小尊王五挺痛快,说道:“青天大老爷!王五不知深浅,只顾取乐,胡闹乱闹竟闹到衙门里,您不该就这么便宜王五,也得掌五十。这样吧,您把刚刚滕大班头剩下那二十五下加在我这儿,一块算,七十五下!”李知县火正没处撒,也没处下台阶,听了立时叫道:“他这叫自作自受。来人!掌手!七十五!”小尊王五不等衙役来拉他,自个过去右手大拇指插进架子,肩膀一抬手心一翘,这就开打。“啪啪啪啪”一连二十五下,手掌眼瞅着一下下高起来,五十下就血肉横飞了。小尊王五看着自己手掌,没事,还乐,就赛看一碟“爆三样”,完事谢过知县,拨头就走。没过三天,李知县回京卸任,跟皇上说另请能人,滕大班头也辞职回乡。这人这事,恶不恶?
众人点头,都说这事叫外地人听了,后脖子也得发凉,够上一绝。
第二件叫做阔人阔事。
天津卫,阔人多,最阔要数“八大家”。就是天成号养船的韩家、益德裕店高家、长源店杨家、振德店黄家、益照临店张家、正兴德店穆家、土城刘家、杨柳青石家。阔人得有阔事,常说哪家办红白事摆排场,哪家开粥厂随便人来敞开吃,一开三个月等等,都不能算。必得有件事,叫人听罢,这辈子也忘不了才行。当年卖海盐发财的海张王,掏钱修炮台,算一段事,但细一分析,他花钱为的是买名,算不上摆阔,就还差着点儿。今儿,一位提出一段事,称得上空前绝后。说的是头年夏天,益德裕店的高家给老太太过八十大寿。儿子们孝顺,费尽心思摆个大场面,想哄老太太高兴。不料老太太忽说:“我这辈子嘛都见过,可就没看过火场,连水机子嘛样也没瞧过,二十年前锅店街的油铺着火,把西半边天烧红了,亮得坐在屋里人都有影儿。城里人全跑去看,你们爹──他过世,我不该说他──就是不叫我去看。这辈子白来不白来?”说完老太太把脸耷拉挺长,怎么哄也不成。三天后,高老太太几个儿子商量好,花钱在西门外买下百十间房子,连带房里的家具衣物也买下,点火放着。又在半里地外搭个高棚子,把老太太拿轿抬去,坐在棚里看救火。大火一起,津门各水会敲起大锣,传锣告警。天津卫买卖人家多,房子挤着房子,最易起火,民间便集合“水会”,专司救火,大小百八十个,这锣一起,那锣就跟上,城里城外,河东河西,顷刻连成一片,气势逼人。紧跟着,各会会员穿各色号坎,打着号旗,抬着水柜和水机子,一条条龙似的,由西城门奔出来,进入火场。比起三月二十三开皇会威风多了。火场中央,专有人摇小旗指挥,你东我西你南我北你前我后你进我退,决不混乱,十分好看。水机子上有横杆,是压把儿,两头有人,赛小孩儿打压板,一上一下,柜里的水就从水枪喷出来,一道道青烟窜入烟团火海里,激得大火星子,蹭蹭往天上飞,比大年三十的万花筒不知气派几千几万倍。高老太太看直了眼。大火扑灭,各会轻敲“倒锣”,一队队人撤出去。高家人在西门口,拿二十辆大马车装满茶叶盒点心包,犒劳各会出力表演。这下高老太太心里舒坦了,连说今儿总算亲眼看过火场,天下事全看齐了。这事够不够阔?
众人说,阔人向例爱办穷事。这一手,不单叫穷人看傻了,也叫阔人看傻,甚至叫办事的人自己也看傻了,这不绝嘛 绝。当然算一绝!这可就凑上两绝啦!
第三件叫做奇人奇事。
这人就是眼睛不瞅人的华琳。此人名梦石,号后山人。家住北城里府署街。祖上有钱,父亲好闲,喜欢收罗天下怪石头。这华琳在天津卫画人中间,称得上一位大奇人。他好画山水,名头远在赵芷仙上边,每天闭门作画,从不待客,更不收弟子。他说:“画从心,而不从师。”别人求画,立时回绝,说:“神不来,画不成。”问他:“神何时来?”答:“不知,来无先兆,多在梦中。”又问:“梦里如何画得?”答:“梦即好画。”再问:“嘛叫好画?”答:“画山不见山,画水不见水。”接着问:“如何才能见?”答:“心照不宣。”再接着问:“古人中谁的画称得上好?”答:“唯李成也。李成后,天下无人。”可是,打古到今,谁也没见过李成真迹。古书上早有“无李论”一说。他只承认李成好,等于古今天下不承认一人。这是他的奇谈,还有件事,便是无论谁也没见过他的画。据说,他每画完,挂起来,最多看三天就扯掉烧了。有天邻居一个婆子打鸡,鸡上墙飞到他院中。这婆子去抱鸡,见他家门没锁,推门进去,抓着鸡,又见他窗子没关,屋内无人,桌上有画,顺手牵羊隔窗偷走他的画,拿到画铺去卖。他知道后,马上使四倍的钱打画铺把画买回,撕了烧掉。好事者去打听那婆子、那画铺,那画画得怎样,经手人糊里胡涂全都说不清道不明,只好作罢。但谁也弄不明白,既然没画,哪来这么大的名气?这算不算奇人奇事?绝不绝?众人都说绝,唯有牛凤章摇头,说他是骗子。其余人都不画画,隔行如隔山,隔行不认真,隔行气也和。乔六桥笑道:“嘛都没见着,靠骗能骗出这么大名气,也算绝了。”牛凤章这才点头。于是又多一绝,加起来已经三绝了。
今儿是大年十四,乔六桥、牛凤章、陆达夫等几位都闲着没事,在归贾胡同的义升成饭庄摆一桌聚聚。陆达夫也是跟大伙常混在一堆儿的名士,也是莲癖,也是一肚子杂学。阅历文章都比乔六桥老梆得多。他个儿小,苹果脸,大褂只有四尺半,人却精气头大,走起路两条胳膊甩得高高。乔六桥三盅酒进了肚子,就说单吃喝没劲,蹦出个主意,要大伙聊聊天津卫的奇人怪事,凑出“津门四绝”来。这主意不错,东扯西扯,话勾着酒,酒勾着话,嘻嘻哈哈就都喝得五体流畅红了脸。可第四绝难凑出来。牛凤章说:
“这第四绝,依我看,该给养古斋的佟大爷。咱不说他看古董的能耐,小脚的学问谁能比,顶了天!”
乔六桥笑着说:“真是吃人嘴短,他买你假画,你替他说话……提到小脚,我看他家够上小脚窝,哪个都值捏一捏。”他的酒有点过量,说得脑袋肩膀脖子小辫一齐摇晃。
牛凤章说:
“这话您只说对一半。他家小脚双双能叫绝。可这些小脚哪来的,还不都是他看中的?拿看古董的眼珠子选小脚,还有挑?不是我巴结他──他又没在场,我怎么巴结他──他那双眼称得上神眼。头年,一幅宋画谁也没认出来,当假画破画买进铺子,可叫他站在十步开外一眼居然把款看出来,在树缝里,是藏款。”
“好家伙!他家有宋画!你也看见了?”乔六桥说。
“不不不!”牛凤章失了口,摇着双手说,“没瞧见,影儿没瞧见,都是听人说的,谁知确不确。你甭去问他,再说问他也不会告你。还是说说他家小脚来劲。”
“没想到牛五爷小脚的瘾比我还大。好,你跟他家近,我问你,佟大爷到底喜欢谁的小脚?”
“我不说,你也猜不着。”牛凤章笑眯眯说。看样子他不轻易说。
乔六桥叫道:“好呀!你不说,把你灌醉就说了。陆四爷,来,灌他!”一手扯牛凤章耳朵,一手拿酒壶。其实灌酒该掰嘴,揪耳朵干嘛?没灌别人自个先醉了!这手扯得牛凤章直叫,那手的酒壶也歪了,酒打壶嘴流出来,滴滴答答溅满菜盘子。
陆达夫仰着脑袋大笑:
“说不说没嘛,灌一灌倒好!”
牛凤章呀呀叫着说:
“我耳朵不值钱可连着脑袋呢,扯下来拿嘛听,呀呀……我说我说,先撒手就说!”
乔六桥叫着笑着闹着扯着:
“你说完,我再撒手!”
“你可得说了算,我说──先前,他最喜欢他老婆的,听说是双仙足。那时我还不认识佟家,没见过那脚。他老婆死后……他……他……”
“怎么,又是吃人嘴短?快说,是大少奶奶还是二少奶奶的?”
“六爷真是狗拿耗子管闲事。人家两个媳妇守寡在家,另一个媳妇又不准她爷们儿回去,还不随他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嘻!”
“去!佟大爷是嘛修行,当你呢!弄不透小脚就弄不透佟大爷,弄不透佟大爷就弄不透小脚。牛五爷你再不说,我使劲扯啦!”
“别别,我说。他一直喜欢他……他那老妈子!”
“嘛!”“嘛!”“嘛嘛!”一片惊叫。
“潘妈?那肥婆子?不信,要说那几个小丫头我倒信。”
“骗你,我是你小辈。”
“呀,这可没料到。”乔六桥手一松,放了牛凤章耳朵,“那猪蹄子好在哪。别是佟大爷爱小脚爱得走火入邪了?”
“乔六爷,你可差着火候了。小脚好坏,更看脚上的玩意儿。你又没玩过,打哪知道?”陆达夫又说又笑好开心,单手刷刷把马褂一排蜈蚣扣全都解开。
乔六桥还是盯住牛凤章问:
“这话要是佟家二少爷告你的,就靠不住了。那次赛脚后,二少奶奶不叫他着家,他总在外边拿话糟蹋他爹。”
牛凤章说:
“告你吧,可不准往外传。砸了我饭碗我就跑你家吃去。这话确是佟二少爷告我的,可远在两年前。信了吧!”
乔六桥先一怔,随后说:
“我向例不信佟家的话。老的拿假当真的,小的满嘴全是假的。”
这话音没落,就听背后一人高声说:
“什么真的假的,我反正不折腾假货!”
大伙吓一跳,以为佟大爷忽然出现。牛凤章一慌差点出溜到桌子下边去,定住神一瞧,却是一个瘦长老头,湖蓝色亮缎袍子,外套羔皮短褂子,玄黑暗花锦面,襟口露出出针的白羊毛,红珊瑚扣子,给铜托托着,赛一颗颗鲜樱桃,头戴顶大暖帽,精气神派头都挺足。原来是山西的吕显卿,身手跟着个穿戴也考究的小胖子。
“恭喜发财,居士,前天就听说您来了。必是专门赶着来看明儿佟家的赛脚会吧!真是好大的瘾呀!”乔六桥打着趣儿说。
“哪里是!我是来取……”吕显卿一眼瞅见牛凤章垂在下边的手,使劲朝他摇,转口变做笑话说,“向佟大爷取小足经来呀,什么事你们谈得好快活。”
大伙相互一客气,坐下了。吕显卿并不跟这些人介绍随来的小胖子。这些人都是风流才子,多半都醉,谁也没在意。乔六桥急着把刚刚议论“津门四绝”的话说了,便问:
“居士,依您看,我们的佟大爷够不够一绝?”
吕显卿琢磨一下说:
“平心而论,这人够怪,够不够怪绝还难说。才跟他见一面,不摸他的底。这样吧,明儿他家赛脚,咱都去。我料他既然这样三请四邀下帖子,必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阵势。上次跟他斗法,一对一,没胜没败,这次他要叫我吕某人服了──我就在大同给他挂一号,天津这里当然就得算一绝了!”
“好好好,绝不绝,外人说。”乔六桥叫道。跟着鸡鸭鱼肉又要一桌,把荤把素把酒把油把汤把劲,填满一肚子,预备明儿大尽兴。